[Theater]充满人类情感的杂技剧场

昨天在 Lincoln Center 的一个剧场看了 Compagnie XY 的 Il n’est pas encore minuit… (还不到午夜……)很受震动。之后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场杂技能这么有力量,能讲的原因很多,最核心的就是从表演里面自然流出,触到,进而抓住观众的人性。

二十二位演员都穿着日常的服装:衬衫、短裙、短裤、西裤、马甲……各种颜色都旧旧的,仔细看大概是几十年前的样式,但也像今天的衣服,是距离很近的又有点怀旧温度的。这些衣服让演员面目生动起来,看上去就像每天擦身而过的送货的人、搬运工、小公司职员……演员的表情、动作也尽量是日常的,没有夸张的表现,去掉了杂技和传统舞蹈与人间拉开距离的“范儿”。高难度的杂技动作也很少有夸张的造型,像是平常中的神来之笔。这些人做起职业的杂技动作时,我的心就完全跟着他们跳跃,翻滚,随着他们的动作变得紧张,变得雀跃。

剧场的光线很美,具有日常的诗意,笼罩在“平民”打扮的表演者群体上,让我想到弗拉芒油画。中间偶尔会变昏暗,也偶尔使用舞台两侧的两排粉色地面灯,整场光线的变化非常细腻,同时具有柔和的效果和先锋的意识。

舞蹈和小桥段的编排很有戏剧性,给人看的不是技巧和训练,而是活生生的身体的差异和美,是群体一致动作里每个人的不一致,是共同行动中隐藏的个性的美,是单个人无法做到一致行动的又真实又尴尬的美。群体舞蹈时节奏总是差一点的人跳得最吸引我。不了解状况就搬了一块木板喜滋滋上台,又花了好久领会场上气氛再悻悻下台的人勾起了我的同情和喜爱。结尾的时候,大胡子的小个子演员一个人在台前跳得热闹开心,不顾身后紧凑的一群人冷冷看着他,不顾忌全场的气氛都已经冷了下来。那么尴尬,那么隔绝,不专业却激动的舞蹈,让我看得好入迷。结束得也很巧妙。他跳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在擦到人群时被一下子拉进去吸收了。这也就是整场演出的结尾。

这部作品不仅艺术性强大,杂技表演也令人惊叹。身体叠成高塔,在空中翻滚跳跃,难度非常高,没有炫技,高难度转换为视觉和空间上震撼的美感。在表演高难度动作的时候,场上常常呈现混乱的场景,人们一刻不停地在跑,在走,在互动,就在混乱之中,有一种强大的秩序,推动着一次又一次奇观的产生。这奇观的产生也被融入了二十二个充满人性的存在中。于是我们看到演出从不停歇的打斗混战开始,通过不停地在混战中合作完成杂技动作,发展到人们自然而然地相互拥抱。也看到他们在场上为困难时刻紧张,为达到目标开怀。演出节奏也跟着这样的紧张和舒展自然地发展,观众的情绪一直和演员在一起。他们也把失败给观众看,以及失败后自然的抱怨和丧气的反应,我当时的感受是,表演失败比表演成功更难,更好看。后来甚至有一段把笑也加了进来,开心的笑和笑场的笑混在一起,那真是太难了,笑的动作让身体无法紧张,又必须同时完成需要高度紧张的动作,他们在边笑边冲击难度的时候,我觉得好看,更觉得捏了一把汗,之后会更能与动作完成之后宣泄的狂笑共振。我在猜的是,如果抛掉对笑的身体作用的理解和同理心,在我眼里,笑的一段会不会另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精彩?

整场演出都在用细节展露着世界,其中动人的戏剧性和诗意,不能单纯用戏剧能力和编舞能力来解释,因为这部作品是一个更大的,跨越了领域定义的整体。处于作品中心的,是“集体”,是不断彼此交流的能量。很多演出段落,都像是集体训练、创作时遇到的火花,创意从集体而来,处理也向着集体而去。其中的个体行动,也是在集体的背景下才显出动人。这样的创作方式,创造出了在美学上具有高度整体性的作品,不亚于独裁方式的创作,甚至更丰富,更有细节。结束的时候其中一位非常出色的女演员代表剧团和观众分享了一段话,这段话体现出的可贵之处,是体现出这二十二个人认同并享受这样的集体创作。是的,不开心不一致的创作过程也可能做出好作品,但做表演的人花时间最多的是创作和排练,做好作品的过程是美好的(不意味着和气不痛苦)意味着真正的相互理解和深入的交流。这件事太令人羡慕。她的话是这样的结尾的:“Alone one goes faster, together we go further…”

把日常的人性力量带进表演并不是创举,Pina Bausch、Jerome Bel都有类似的创作。但这部作品把这一点呈现得如此完整动人,并且与高度振奋的杂技结合得极其自然,带来了对人的潜力、集体创作的力量更深的认识,让二十二个人一起打动了所有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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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ter]充满人类情感的杂技剧场

[Theater] A Pink Chair

这是 The Wooster Group 的委约作品,与 Kantor 相关的机构合作,直接合作人也就是他的女儿。Kantor 八十年代在 La Mama 的演出影响很大,许多人都有强烈的记忆。开演前有一个小谈话,访问者是学者评论家,被访问的是 Kantor 的女儿 Dorota,以及 Wooster 的副导演,一个比较年轻的英国人。Dorota 讲话很客气,感到美国戏剧与欧洲很不同,说自己在努力了解,也讲最后呈现的作品有点欧洲戏剧的感觉,对合作很满意。也谈了 Kantor 剧团后来的发展,讲很难继续,因为每个人都想实现自己的想法。她虽然英语一般,但讲话有信息量,有趣,切中要点。副导演则有点冒犯的样子,讲剧团有自己的方法,既然 Kantor 的作品是原材料,就自然会显现出来。

演出地点在 Upstate 的一间学院的艺术中心,剧场外面播放着 Kantor 自传性质的纪录片。舞台比较复杂,物件很多,既有剧团典型的屏幕、机械装置和控制台,也有 Kantor 风格的 found objects。整个作品这时候大概五十几分钟,分成六个部分。

开头的 Sugar High 是 Kantor 的女儿为主角的家庭录像风格的谈话视频,第一段是和剧团主创,第二段是和波兰演员 Z,讲到 Z 有点像 Kantor。Z 的排练日记里也提到他对电影手段凌驾于戏剧之上时 Kantor 的无力感到深深的共情。之后有和 Kantor 电影片段对应的现场表演。后面的部分用到了 Kantor 的 I Shall Never Return 中的歌,歌声唱起来,波兰戏剧的宗教感就出来了,最后的部分完全被合唱主导,同时舞台开始律动,几何纸片感觉的造型在摇摆的桌子上形成了海浪,旗杆变成了桅杆,像一艘船行进在海上,浪漫与后现代的诗意完全成形。

The Wooster Group 的作品我看起来总是有点隔,觉得主题和手段有趣,也会有get不到的地方,不那么喜欢的地方会因为不够懂而不能轻易判断,因为到达我的效果并不是任何一种肤浅的不好。间接来看这也是他们艺术风格的有效之处。这次的 A Pink Chair 不一样,隔的感觉不见了,很多时候给了我渴望已久的那种看到妙处的感觉,不知道可不可以归功于其中的 Kantor 元素。相比法国英国,波兰戏剧有我喜欢的气质。看戏的前后一直在不舒服的大巴座位上赶工,睡觉很少,身体精神功能奇怪,工作完成并看到好戏,竟然很开心。

[Theater] A Pink Chair

重新读了一遍08宪章

今天是让人悲痛的日子,X打开网页,我把宪章又读了一遍。

朋友圈里人们在纪念刘晓波,有时看见一些人讲的话会感到生气。比如有年轻人要求纪念的人隐藏朋友圈,有人说庸众不配纪念,还有人用小学生被教育纪念“革命先烈”的语言说一些假大空的话。之后我认识到,自己实在不该生气,因为人们既没有学习使用逻辑,因为这是危险的武器,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历史的真相。小孩子没有特定的渠道,被洗脑再正常不过。我们这一代人又有几个不是要付出额外努力拼命清洗自己被污染的大脑呢。我的愤怒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对制造他们的整个系统的。

我又想了想,如果有权利选择,我会支持这部宪章还是支持维持现状?社会的巨大变化太残酷了,相对和缓的变化,过程中迟钝损失的一定是不占有资源的人。而剧烈的改革也会造成巨大伤害。以我现在的认识水平,我不相信什么理想的社会图景。西方社会钝重的压迫性和种种弊端仍然无解。不过至少,至少可以稍稍免除日常的恐惧,给人性多些空间。西方社会的弊端,我看不到中国未来对其免疫的可能性,资本主义主义嫁接专制会愈加恐怖。这时候盼望有想象力的未来,也明知代价巨大可能极小。那么按照宪章描绘的,和整个世界一起挣扎,如果代价可接受,也许并不比维持现状更坏。

重新读了一遍08宪章

[Theater] Measure for Measure at TFANA

NT的导演,典型英国风格新莎剧。我认识的偏主流商业的英国风格与美国戏和欧洲戏都有联系,既重视角色的心理现实感,有华丽的娱乐性,又爱自由形式,常加入一些打破边界的花样,做好了是容易被大众接受的艺术,做不好就容易散乱轻浮。

这出戏设置有点乱,不抽象,也没有现实合理性。时间设在现代,修女的打扮和行事却很陈旧,地点仍强调奥地利也令人费解。在我看来,一部戏里确实可以出现风马牛不相及甚至相互矛盾的因素,但这样的安排需要有审美目的或理念目的,否则容易沦为对创作者无能的展示。在一处进行当代化,别处做不到就死守原著,做出的只能是学生作业,不是作品。

从角色和表演的角度来说,多数男演员相当出色。男主Duke中规中矩,除了和女主对不上之外,形象够眼缘撑得起大主角的设置。男反派Angelo出色,浑身上下直到背后指尖都有戏,合理化了所有狗血。两个饰多角的男配相当出彩,尤其是醉鬼死囚Barnardin,化妆很棒,表演夺目,滑稽而不流于炫技逗趣,与其他人不同的表演风格把其他人都显得黯淡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角色的成功也是整出戏的一个失败。并不是说丑角不能跳,但跳到另一个世界就把整体性甩开了。女演员整体平庸。女主差到无语,看起来不理解角色,也缺乏表演技术,常尴尬到不行。举个例子,她悲痛不已倒地的时候是膝盖提前舒舒服服跪下去的。

再数几样花活。

A 开演前舞台被设计成大宴会桌,上面摆着气球蜡烛酒瓶,还有两排观众像宾客一样坐在桌前,结果桌子上的宴会场景一分钟就结束了,非常空洞,宴会桌再也没被用过,唯一结果是让那两排观众像看脱衣舞一样看完了演出。不过除此之外多余的舞台元素不多,设计风格简洁。

B 中场休息时间让Mariana作主唱和乐队一起表演,并在台上设了三张桌子,请六位观众上去看。那六位在台上呆了假模假式的五分钟,如坐针毡。这段和演出的其它部分没关系。

C 让两位音乐家在下半场扮成囚犯,在铁栏后面敲打制造出音乐。结尾处他们又在场边奏乐送观众。这个方式很有趣,效果也不错。

D 工作人员还随机发放奥地利国旗给观众,让他们在对峙前的庆典中挥舞。这场舞台背景也是巨大的国旗。非常愚蠢的设置。已经变温和的我并没有如期恼火,竟然还举起旗子挥动了两下。旁边大叔把庆祝场景时从空中捉到的纸片当宝贝递给我时,我也接了。

E Lucio 费力在观众席上蹿下跳,中间还把一包打开的薯片交到了观众手里,那位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毫无意义。即便如此费力,这个角色还是被演得笨重不堪。

以上比较突出的一点共性是:让观众参与的方式和马戏团一样低级。

Measure or Measure 故事本身很混乱,深入发掘起来会很有意思的,不过这部作品既没对故事有什么深刻发现,也没赋予整个表演什么形式或意义,只是演得热热闹闹的,让大家看得高高兴兴的。总体形式活泼不陈旧,也不叛逆,完全是这家剧院的风格。

看了导演采访发现,这部作品反映了纽约剧场里比较普遍的一个状况:创作者声称这是引人思考的严肃作品,对作品的处理却不具有批判性也不提问,既不作为一个整体表达观点,也不在具体之处引发思考,这种声称仿佛只是在marketing上用为媒体话语接受的方式给作品附上一层“负起社会责任”的包装。实际上,做的是基本的现实主义讲故事功课,和吸引观众的花活,或者说spectacle。在别的戏剧里有批判作用的手段在这种戏里经常是作为锦上添花的奇观出现的。这部戏基本功还算足够,好看的细节在娱乐之外具有一定艺术的高度。如果到很多其他剧场里去,看到的东西往往连娱乐都做不好。看那样的作品真的不如痛痛快快看场杂耍。

等十一月看了ERS的版本再来写写。

[Theater] Measure for Measure at TFANA

[Dance] You And Me

是一位日本籍前玛莎葛莱姆舞团舞者现NYU舞蹈教授的小作品,与一位演奏多种乐器的音乐家合作。作品本身没什么主题,主要是实验一些技术。视频技术负责人是有复杂电视经验的,因此视频风格有点商业和老旧。但技术应用本身很有意思。

开头有一片很大的半透明的幕绷得平平的,倾斜着罩在观众头顶。空间对观众来说是非常压抑的。幕上是不断变幻的立体空间感觉的投影。投影后面的舞台上,是穿着肤色紧身服装用白纱笼罩身体的一段像是表现初生的舞蹈。之后幕布迅速撤掉,四个年轻舞者上场,配合了一段舞蹈,有很多几何路线和走路的动作。之后是音乐家的演奏。

后来舞台前半部分垂直下来的几大块幕布拉开后,在舞台前区形成了一个屏幕。这个屏幕上显示不断变化的图案,舞者在布前平行线上舞蹈的时候,图案会根据舞者动作变化。有一段各种线段的动画,每当舞者胳膊有所指向,线段就会汇集起来作与舞者动作一致的指示,二者形成同趋势的画面配合。还有一段是舞者出现在哪里,动画就追到哪里。此外还有一段是音乐家边移动边演奏电子乐器,他改变朝向的时候,音乐也会改变发声的位置。

舞蹈风格音乐风格以及视觉风格都乏善可陈,但也足够看下去。技术的展示只是原型,但发展下去会有有意思的东西出现吧。日本人在这个方面,尤其是把这类技术和互动艺术结合起来的方面,真是非常有能力和经验的。

[Dance] You And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