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ater] The Jungle

在 St. Ann’s,又是英国戏。

先说喜欢的地方。首先是真实感。无论场地、布置,还是气氛、人物、情节,都有非常真实的在场感,好像身在两三年前的Calais,处在移民中间。这要归功于作为场景的帐篷空间,让观众坐满帐篷,只留出一些通道和边缘的空地给演员表演,关键场景发生在桌子高度的中央通道上,所有物件和布置的破烂和临时感都高度还原难民营的生活,舞台之外的出入空间和bar也用来呈现难民营空间。剧情是分散的,尽管还是有时间线和难民营的命运作为主线,人的故事和命运却像被海浪冲来的贝壳,让人在应接不暇中去想象海里更大的有生命力的世界。这和人在现实中认知世界的方式更接近。剧中人物的塑造非常可信,不仅是来源可信,每个人的缺点也都暴露在那里,没有隐藏也没有渲染。当然这后面有创作者的意图,难民的形象有选择地比志愿者更正面一些。

其次是结构和节奏。这是剧作家和导演的功夫。剧作从探讨何去何从的高潮场景开始,人物悉数出场表达意见,是难民营日常的政治和生活状态的截面。之后舒缓下来,从开始讲起,串起一个一个汇聚到这里的个体的命运和经历。讲述中还给了在社会中被抛弃和伤害的人以尊严。(有尊严的人才值得被尊重吗?这是另一个问题。)后来又回到开始的场面,给了一个交代。最后,最残酷的事情,用了讲述和采访,把观众带回现实。导演的衔接转换重叠做得非常好,既让节奏有力量推高气氛,也让人觉得能清晰地大量接受信息,看得很舒服。

还有演技。一开始我真的以为演员中有从难民营招募来的参与者,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虽然有不少移民,但大家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演员或艺术家,口音也很可能是加工过的。白人演员的能力更不必说。英国是如此盛产精英演员的国家。整部戏没有一个人的表演不是合适的。

现在说不喜欢的,这部分意见非常主观。核心就在于“演”。这部戏是专业的演员在演别人,演到惟妙惟肖的程度,在一个复制的真实环境里,给了观众浸没的强烈体验。这在伦理上是有问题的。当然处于这样的环境中能让人与本来难以想象的世界共情,体谅自己本来怀有敌意或成见的人,但这部戏使用的语言和观念,明显是面对大城市优渥阶层的,这些人本来多数就是同情难民的,在这样的条件下演这样的作品,是对苦难的消费,看戏的过程是在提供给观众自我满足的机会。就在当下、身边发生的苦难,如此迅速地转化成了国际化消费品。带有赎罪功能的高级消费品。如果这部戏能够到锈带去演,到美国穷困的红色乡村去演,它的唤起共情的动作就是有意义的,但也不难想象在那样的地区,很多台词和人物的处理会让人不适。一个非洲难民真的需要是教授才能得到观众的爱吗?

“演”的问题表面上看是一个技术困境,从难民营里找人当演员,最后也是要一场一场变成演自己,何况戏剧需要可看性,需要训练和变形才能站上舞台。而且作为资本的产物,作为有情节呈现的戏,用了真人更有问题,成了苦难展览了。所以问题不出在演员或表演,而是出在创作的角度。怎样去呈现真实的事件,决定了戏是不是只能“演”。我想到了在Gorki看到的移民/难民相关的作品,有一部是先有移民演员,再去发掘他们的故事,因此不需要演。也有演别人的生活的,但是那部的剧本是生活的抽取和升华,虽然人物故事很具体,但并没有追求全面真实,而是寻求内在的真实,让人在其中看到真相,却不会误认为是事实。所以The Jungle的问题在于,它给了一个太真实的设置,用了非常真实的方式,却在里面放了假的内容。我有受到愚弄的感觉。stylizing和distancing在处理这种题材的时候非常必要。

在真实的问题上,这部戏出现了某种错位,如果主观臆测一下,是在模仿学习中没有透彻领悟的结果,像是东亚社会引进西餐,两边不对劲。非常规剧场空间、大量的真实资料、并置的真实影像、演出外的展览,这些都是德国戏剧里常见的,尤其是人民剧院的做法。演出空间之外的空间处理,又很像法国的Theatre du soleil。可惜的是,剧场里发生的演出与这些不搭配,场外的展览只对观众象征性开放几分钟。根源可能在于,英国戏剧一直在两个戏剧传统的中间,本质和美国一样对“演”有终极执迷,又被另一边的政治和美学倾向吸引。但艺术很难折衷。哪怕硬拼起来,恐怕也是比这种这种产物好很多。就像刚看的Las Von Trier的房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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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ter] The Jungle

[Theater] Strange Window

这是一部蛮规矩漂亮的戏,也许合我若干年前的胃口,现在对这样的戏大概只是欣赏,不会心动。原因大概是因为这部戏做的事情是讲一个故事吧。虽然演员很出色,故事结构很新鲜,改编、经典作品与当今世界的交织、政治意味都有,也有现场影像技术,但本质上,还是非常传统的西方现代戏剧。

原本是Henry James的一本小说The Turn of the Screw中的关于家庭教师的十八世纪恐怖故事,当代映射是一对上中产夫妇和他们用app请的保姆,又加上夫妇的心理学家身份,以及儿童成人的交叉扮演,增加了情节和内涵的丰富性,成了在剧场里好看的故事。手法非常成熟。但也还是无趣吧,把玩心理细节,强行拼贴,工艺感重了一些。

[Theater] Strange Window

[Theater] The Head & The Load

在 Martin-Gropius-Bau 看 Kentridge 个展的时候,觉得他真是有趣的人,厉害的艺术家。当时有各种各样的草稿、物件、影片、装置,最后在一间屋子里看皮影一般的非洲人游行时,看到的是二维的视觉游戏,天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第二年在 Harlem 一间教堂看他的表演时,惊讶于他对声音与动画关系的细致发掘,也被他投入而自我的表演风格打动,仍觉得呈现的是世界的角度奇异的切片。到今年,看到这部戏,才了解之前的作品都是这个庞然大物的构件,独立看来已经有趣,惊人的却是谜底。

进入 Armory 大厅就看到高高的四竖条投影幕,四位非洲人,身着历史服装,神情肃穆。用意很明显,让人一下想到去比较走廊里古典风格空间墙上挂的传统油画人像:地位高贵的人物被画布定格,在人们能看到的地方,无数次刻写记忆的沟壑。人物身体是静止的,但细看会发现面部微微的变化,这是如静物般的录影。鲜活的人,强烈的历史感,呼之欲出。这个装置本身也让我想到YBA的一幅模拟静止的警察合影。想来是同一个世代的艺术家。

演出空间巨大,舞台的长度几乎占据了90米大厅的全长,坐在一头很难看清另一头。舞台像是一条长长的路。演出是关于一战非洲被刻意忽略的历史和苦难。作为最早的一战战场,非洲的居民被迫成为欧洲国家争斗的工具,在战争中被役使。现实几乎是可笑的,欧洲人彼此争夺属于非洲人的大地,非洲人在战争中大批死去,这场世界大战在人们的记忆中却是一场欧洲的悲惨战争。舞台背景是变化的投影,每一帧都是政治化的视觉作品。舞台上摆放着各种装置,有房子、塔、车、以及各种带有象征意味的物体。演出有表演、讲述、合唱、舞蹈、行进……所有的元素交织在一起,浸透了残酷的历史感,笼罩了无处投送的空旷感,成为巨大而悲凉的史诗。每一样元素都十分精巧,整部作品又没有自恋,是节奏和结构撑起了灵魂。Kentridge是个好的导演。

这段历史的当事人和我没有直接的关系,通过体验和想象,我经受了巨大的震撼,不止是在艺术中接受了信息引发了同情和思考——如果是这样的话戏剧就和电影或论文没有区别,而是被舞台的丰富性,以及舞台上每个图像每种关系的复杂的美和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冲击攫住。这个表演在最浅表的层面是道德正义教育,本质上远远不是,这是向历史发起的一腔孤勇的探索,是人类经验的共振,是巨大的空虚和无法出口的发问。不知道满场的白人观众被激起了怎样的思绪,对很多人这只是又一场布尔乔亚的高级消费。目力所及只有我身后坐了一位优雅的黑人男性,他在座位上久久不能起身,泪流满面。

[Theater] The Head & The Load